元 萌 /文
一
“久旱之后是雨天,仿佛不复有晴。水泥地板返潮,滑溜地倒映出你的乡愁,像一尾涸泽之鱼。”这是马来西亚华语作家黄锦树的短篇小说集《雨》的开篇,一下子将人带到了国境以南的陌生世界,南洋胶林里大雨滂沱,无止无休。
这部小说集中,乡愁只是抒情的底色,更多的时间是以一种动物凶猛的姿态在讲故事,你只能生猛地扎进这暴雨里。
一连几篇,作者直接以雨命名作品,从《雨》作品一号直到《雨》作品八号,是他童年时期在马来生活的变奏曲。故事围绕着主人公“辛”和他的家人,以一种魔幻化的笔调讲述着他们不平静的生活,困守、出走、归乡,乃至被屠杀的恐怖。
同样是家族故事,同样是魔幻现实,《雨》多少有点《百年孤独》的味道,只不过马孔多的雨下在了马来的热带雨林里,落在这个小径分岔的树林。
在故事的叙说中,总是在变化,总是有转机。洪水夜里失踪的父亲,在下一篇故事中又披星戴月而归。溺亡的主人公“辛”,又在下一篇复活。随后一家人又集体遭受日寇残杀的恐怖。作者以一种近乎诡谲的虚构方式来书写伤痕,又在一次次地颠覆、变形、逆转中抚平这伤痕。
虚构与现实的界限模糊后,人往往会迷失在叙事的迷宫中。只能感到一种迷迷蒙蒙的氛围,就像做了一场梦,梦里野火闪烁,暴雨将至。
二
故事里需要更多的雨,海外华文文学作为一种“小众的文学”,也需要更多的雨落在这片遇冷已久的土地。
读《雨》之前,马华文学对我来说几乎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疆域,包括本书的作者黄锦树,也很陌生。后来了解到他出生于马来西亚,祖籍福建,早年在台湾居留长达三十年,以至于他的作品中常会出现类似早年台湾纯文学的腔调。
书中的《南方小镇》一篇写的就是闽南一带的故事,有关早年父辈在此地定居生长的记忆,有时他会将南方小镇唤作“侨乡”,那是一片归侨集聚的土地。
从老南洋到闽南,同样是南方,却在作者的心中有着不同的经纬,清清楚楚的,好像界标。就连叙述的姿态也不像此前那般凶猛,而是渐趋温和,有如还潮。
所以他的精神故乡究竟是马来,福建还是台湾,我总无法下一个确切的定论。而这似乎也没有那么重要,在无数次回乡的旧梦里,故乡和他乡早已经颠倒置换了。
强风吹拂的南洋,是比福建和台湾更远的南方。长久以来缺乏文学作品的产出,马华文学其实是“没有的孩子”。
而黄锦树本人在华文文学世界里,始终居于一个边缘化的“没有位置的位置”。向来人们将更多的目光投向港澳台华文文学,而马华文学是一个缺席的在场,长久以来一直处于无人问津的境地。
族群分化与分歧的国民想象,造成了马华文学与历史间的分殊,以中文书写马来西亚的历史,也成了他抵抗官方立场及语境的方式。
如此便赋予了文学更多的自由性。所以读他的作品,像是醒来看雨,像是能够呼吸。又像是误入了无人开垦的蛮荒之地,能直接感受到一种野生野长的生命力。这种生命力是巨大的,对于马华文学来说,就是从沉重的“无”中生出“有”来。
三
黄锦树的作品的确有诗的品格,台湾女作家朱天文评价它为“迅速之诗”尤为贴切,正因为扎根在不同语境的边界上,想要立稳脚跟,就要更快速、更努力地生长,让故事的雨滋养脚下的土地。
回忆中的故事成为了作品的关键所在。他在故乡路过的遗迹、老宅、坑道、纪念馆,故土上的一切都会成为每个人的历史。
里尔克曾在《马尔特手记》中说:“如果一个人能够回忆的事物多得不可胜数,他还必须能够忘却,必须有强大的耐心去等待,等待那些回忆再度光临。只有当它们转化成了我们体内的血液,一首诗的第一个句子才会从其中生发出来,成为真正的诗句。”
只有在遗忘与回想中反复被提起的故事,才能称作为真正的诗句。在这部作品中,作者常常会“忘记”之前的叙述,从一个新的落脚点开启新的故事,由此循环往复,不断向前,就像雨后长出的杂草一样,散落而又有迹可循。
而回忆和书写绝非一种徒劳,而是一种抵抗遗忘的方式。只有不断说,不断写,故事才有可能继续下去。无论是时代大潮下的殖民记忆、身份认同,还是小到个体的生老病死、离家返乡,故事的雨终将落在每个人身上。
无论你是谁,“弃捐勿复道,努力加餐饭”。这是本书的最后作者向读者写下的期许,更像是写作者的一种自我勉励,努力写作,让那故事的雨再下一会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