笔杆儿

钱国丹 (国家一级作家,有趣的老太太)

上学伊始,母亲给我准备了一支毛笔,笔杆上刻着“江一山”三个字,字体飘逸,还涂了红,高雅又喜气。母亲强调说:“这是杆好笔。”又谆谆教导我说:“练好笔杆子,将来能过好日子。”我才上小学一年级,不知道将来有多遥远。我只记得,这杆笔,母亲是拿了六个鸡蛋,去怀音爸那店里换来的

“开笔”的仪式有点讲究。我现在想来,有点庄严和神圣感。那一天,我在母亲的指导下把小手洗得干干净净,然后将新笔的笔套摘下,欣赏一下笔头的洁白和纯净。然后拿一口干净的碗,装上大半碗温水,再将这白刷刷、硬邦邦的新笔头按在温水里,泡上小半天,待笔头完全松软了,轻轻地涤去表面那层胶,再把笔头上的水甩干。

接着就是让笔头蹭墨了。蹭墨的程序也很严谨,笔杆一定要纵向运动,自前向后,蹭一下,笔头抬起,悬空转几度,再落在砚台里,反复转动反复蹭,让笔头均匀着墨。绝对不能让笔头在墨汁里自由卷滚,要不毛儿就乱了。

还没等我读完一年书,父亲就吃了冤枉官司入狱了。母亲一个人养不活我们四个孩子,在第二学年开学时,要将我送往县城的大舅家,表妹秀蓉和我同年,正好给她做个伴。我虽小,也明白那是寄人篱下;舅舅舅妈再好,也不是我亲爸亲妈,我不可能像以前那样爱怎么淘气就怎么淘气了。

我考试插班到县城最好的小学、最好的班级。因为我的乖,班主任洪哲文老师喜欢上我,还引导同学们选我当学习委员。

我的“江一山”毛笔用久了,用老了,一下笔,笔头就开了花,下笔就双线,小小的方格挤不下我那些“空心字”。我不敢向大舅要钱买新笔,就找了把剪刀,修修那几根不守纪律的乱毛,勉强对付着写作业,可两天后毛笔更糟了。那一天语文中考,我那不争气的毛笔根本不听使唤,我急得不知如何是好,坐我后桌的班长吴良玉就把富裕的一支毛笔借给了我。

下课后我忙着行使学习委员的职责——收试卷,待我回到自己的座位时,发现毛笔不见了。却见三位男生在玩“骑马锒锒”,就是两个男孩将四条胳膊搭成个四方形,另一个孩子坐在这手搭的“马鞍”上,他们嘴里嚷嚷着“锒锒锒!锒锒锒”在教室里蹿来蹿去,撞得课桌歪歪斜斜。我想糟了,赶紧往地上看去,发现吴良玉借我的那支毛笔躺在地上,一身灰泥。我赶忙捡起它,笔头却悲壮地掉了下去——原来笔杆被人踩裂了,再也抱不住笔头了。当时我的感觉就是四个字:五雷轰顶!

我哭着对骑“马锒锒”的男孩们说:是你们把我的笔撞到地上,是你们把笔杆给踩裂了,你们得赔我的笔!那几个男孩一下子凶了起来,其中一个为头的把“马鞍”上的“骑士”扔下,指着我的鼻子就骂:“你哪只狗眼看见我们把毛笔弄到地上的?又是哪只狗眼看见是我们把毛笔踩裂的?臭乡下囡!”

我一下子懵了,半晌缓不过气,连眼泪都噎在嗓子眼里。

吴良玉没有懵,她淡定地对我说:“这笔是一毛五分钱买的,你得赔我一毛五分钱。”我明白损坏东西要赔,可是我哪来的钱呀。

欠债的日子真难熬啊,每天我一到了学校,吴良玉就迎上来索赔。那滋味,那尴尬,让我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,让我想放弃县城的学习,逃回乡下去……

可是我知道我不能逃。

良玉为人不坏,她见我真穷,自动把赔偿款降到一角二,又降到一角,再降到八分,最后她说:“你就赔我两分钱吧。”

可是我连一分钱也没有!

是我们班一位叫周翠槐的同学救了我。她从家里拿来了一支笔,很豪爽地对吴良玉说:“我替钱国丹赔你!”吴良玉接过笔看了看,说:“这么旧,笔杆子都发黄了。”她很不情愿地摘下了笔帽,认真地审视着那笔头,终于说:“这笔头还蛮好的。”于是就收了下来。我长长地吁了口气,压在心口的石头终于搬掉了。

从那开始,我视周翠槐为救命恩人。至今,我们俩还是最好的闺蜜。

2021-10-31 钱国丹 (国家一级作家,有趣的老太太) 1 1 台州日报 content_127821.html 1 3 笔杆儿 /enpproperty--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