钱国丹
(国家一级作家,有趣的老太太)
把海鲜的美味叫作“鲜甜”,这好像是台州人的创举。我小区南门外那条街上,有间新开的排档名就叫“鲜甜”。
我不知道亲们有没有这个体验,许多菜料和大米一起煮,要比同样的菜料和同样的大米分别做了配着吃要鲜美许多,比如腊肉饭、香肠饭、乌贼饭、带鱼饭、鳗鲞饭、蛋酒饭等等。可能是大米的淀粉和鱼肉一合成,会出现一种特殊的酶,使这种饭变得格外“鲜甜”了。
初中毕业那年,我才十五岁。因为没能上高中,秋季开学时,当小学老师的母亲就“逼”我去离家十多里外的黄滨小学代课。黄滨小学并不小,每个年级都有三四个平行班,有千多名学生呢。
因为我的稚嫩,学生大多不看好我,有个叫小飞的还专门在课堂上捣乱,弄得我伤心泄气,回家就跟妈说,我不代课了。妈严肃地说:半途而废是不行的,往后不管做什么,都要善始善终。接着她又介绍经验说,多去家访,了解这孩子的家庭状况,能帮他什么就帮一点。但千万别只想着向他家长告状,你一告状,这学生就越发与你作对了。
于是我去了几次小飞家。知道小飞的妈早没了,父亲忙着在外面干活,家里乱糟糟的。课余时间,小飞还为生产队放一条牛犊。我就帮他打扫屋子,洗衣服。有一天小牛犊走丢了,我还帮他一起找。小飞什么话都没说,但渐渐地,他再也不在课堂上捣乱了。
一个傍晚,我走在家访回校的路上,遇一挑着鱼筐行色匆匆的鱼贩子。他把脸凑到我跟前,问,最后一条带鱼便宜卖给你要吗?暮霭中,我看到那条比我拇指宽不了多少的带鱼,对我亮闪闪地发出诱惑。我忽然想起下午忘了去食堂蒸饭,晚饭还没着落呢!于是我买下这条小带鱼,拎到校门口的河埠,用指甲划开它的肚子,挖去肠胃,洗净后拿回寝室,盘在我唯一的炊具——一只可以蒸半斤米饭的长方形铝制饭盒里。我向对门的老师家属要了一撮盐,放在这条带鱼上,然后淘好米,放在卷曲成S形的鱼身间隙里,加水……
可是我怎么能把这饭盒里的东西弄熟呢?
黄滨小学的部分老师住在学校隔壁的黄姓祠堂里。祠堂挺大,有正大堂,后堂,还有东西厢房和东楼西楼;就连台门上也横着间宽敞的台门楼,我们校长就住在这台门楼上。东楼被隔成前后两间,住着两位老师和他们的家属。西楼没有隔开,因为西楼北边的楼板已烂得摇摇欲坠。我和比我大两岁的吕姓代课老师的两张板床,就铺在比较结实的南窗下。我们一走路,北面的楼板就欢欣鼓舞地乱跳。这里原来供奉着密密麻麻的黄氏祖宗牌位,年年岁岁,烛泪和香灰胶成了特别细腻的小山坡。我和吕老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,铲了十多箩筐,都没能让那破损的地板露出真容来。
为了对付这条微型带鱼,我准备在牌位的遗址上搭个微型小灶。于是我下了楼,去操场上捡了六块砖头,三块平铺着垫底,另三块成门字形侧立。我把饭盒搁在门字形的砖头上面。再去楼下挖了一畚箕修理课桌时留下的刨花和废边角木料,在微型灶孔里烧起来了。一会儿,饭盒里就冒出了米饭和带鱼的香气,我灭了火,让饭在余火上再耽会儿,然后用毛巾包了滚烫的饭盒,扔到充当我们写字台的一张课桌上,狼吞虎咽起来。
这是我“创作”的最简单、最原始版的带鱼饭,除了盐,没有任何调料。但是它非常非常好吃!比天下所有的东西都好吃!我为这个“成就”欣喜若狂。这之后,我常常在傍晚时买一条小带鱼——因为我那微薄的工资买不起大的,二是我小小的饭盒也装不下稍微大点的带鱼。
长大成人后,我经常在正式的锅里烧带鱼饭,我还是喜欢把它整条盘在锅里——整条的好处是,熟了后你拎起鱼头一抖,那白生生的鱼肉全都掉在饭里,剩下的就是根从头到尾的鱼脊骨,再用筷子夹去那条长长的背鳍,饭里就再也找不到别的鱼刺了。
再后来,我在许多饭店里吃过许多带鱼饭,它们是装在一个小木桶里的。正经大厨烧的带鱼饭,都少不了姜、酒、酱油和葱花,当然还要加了红肠、猪肉、虾仁,也有再加豌豆、玉米粒和松子的,看上去五彩斑斓,闻起来香气扑鼻。这样豪华版的带鱼饭,应该比我代课时的带鱼饭好吃百倍。但我总觉得那味儿不对劲,比不上我15岁的带鱼饭那么清纯,也缺了那种用刨花和边角料烧出来的烟火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