侯 军 /文
1972年国庆节期间,孙犁先生给韩映山写信,其中写道:“我一切如常,每天到报社上班看稿,弄得很累。但好的稿件实在少有。”(见《孙犁文集》第五卷,第203页)
看似简单的一句话,实则透露出一个重要信息:此时的孙犁已从“牛棚”中被放出来了,可以到天津日报上班了。至于为何会“弄得很累”,孙犁自己没说,想来也是事出有因的。
多年之后,孙犁先生在《文字生涯》一文中,正面描述了他当时的境况——
“这时,我从劳动的地方回来,被允许到文艺组上班了。经过几年风雨,大楼的里里外外,变得破烂、凌乱、拥挤,但人们的精神面貌好像已经渐渐地从前几年的狂乱、疑忌、歇斯底里状态中恢复过来。一位调离这里的老同志,留给我一张破桌子。据说好的办公桌都叫进来占领新闻阵地的人占领了。我自己搬来一张椅子,在组里坐下来。组长向全组宣布了我的工作:登记来稿,复信;并郑重地说,不要把好稿退走了。”(见《孙犁文集》第三卷,第221页)。
于是,这位在“牛棚”“干校”里栉风沐雨干了好几年农活儿的老人,总算是重新“上岗”了。不过,这个所谓的“岗”,却实在是滑稽可笑——孙犁本是天津日报文艺组的开山元老,这里的副刊都是他亲手参与创办起来的。如今,他“归来”了,却要从最基层的工作“登记来稿”做起,他内心怎么能没有“落差”呢?然而,老编辑孙犁在这个“见习编辑”的岗位上,却做得有板有眼,一丝不苟。他写道:
“我是内行人,我知道我现在担任的是文书或见习编辑的工作。我开始拆开那些来稿,进行登记,然后阅读。据我看,来稿从质量看,较之前些年,大大降低了。作者大多数极不严肃,文字潦草,内容雷同,语言都是从报上抄来。遵照组长的意旨,我把退稿信写好后,连同稿件推给旁边一位同事,请他复审。”(见《孙犁文集》第三卷,第221页)
当时,与孙犁“搭档”的同事,一位是生寿凯先生,同事们都叫他达生,当时司职“二审”,也就是孙犁的“顶头上司”;另一位是董存章先生,一位胖胖的、总是笑眯眯的老先生。在此不妨插上一句:当我1977年进入天津日报时,这两位老编辑都还在文艺部,我与他们都有过一些交往。在我看来,他们都是心地善良、非常厚道的知识分子。在他们的笔下,也都涉及到他们当年与孙犁“搭档”的真实情形,正可与孙犁先生的记叙相映成趣——
达生写道:“记得在‘文革’期间,经历过批斗、抄家、进‘牛棚’之后的孙犁先生,又被责令到天津日报文艺组坐班,做一般的编辑工作。说是‘落实政策’,但不彻底、不公正,留了一个惩罚性的尾巴。对于这位谦和宽厚、诚恳率真、极富幽默感的老作家、老领导的到来,文艺组同仁自然欢迎。先生对他‘下放’文艺组,并不介意,跟我们有说有笑,排遣了不少烦恼。”(达生:《孙犁先生三题》,见《孙犁文集·天津日报珍藏版》下卷,第1146页)。
董存章写道:“孙犁先生在文革后期恢复工作后,每天上半天班,和达生我们仨人桌子对在一起,和我们一起看稿。他看了稿觉着可以选用的,总是拜托我们再帮他看一看,把把关,然后再送领导审。为先生看稿方便,我和达生都提出,让他的桌子摆在靠窗户的地方,他非要把头儿,并幽默地说:‘三面为上,不要礼让了。’仨人只好一场哈哈大笑了之。”(董存章:《孙犁先生》,见《孙犁文集·天津日报珍藏版》下卷,第1157页)。
由此可见,虽然彼时寒冬尚未过去,外面的大气候还相当肃杀,但在文艺组,特别是文学作品版内部,“小气候”还是有些暖意的。因此,孙犁在这里,尽管做着最烦琐、也最繁重的“见习编辑”的差事,每天都“弄得很累”,但“工作了一个时期,倒也相安无事。”(孙犁语)
在这个“非常时期”,倘若哪位作者有幸与这位“见习编辑”的一双慧眼相遇,那将会发生怎样的人生传奇呢?
一天,孙犁拆阅了一份写在小学生作文本上的来稿,是两篇小说习作。这个署名为“曾伏虎创作组”的作品,被孙犁一眼看中,马上提交给“二审”,建议采用。稿件被层层审阅并通过了。孙犁给这个作者写了一封充满热情的复信。当时,他还无权个人署名,落款是“天津日报文艺组”。信中说,寄来的两篇小说都通过了,写得不错,希望多读多写,创作出更多更好的作品来。孙犁还建议作者改一个像笔名的署名。
当时,他根本想象不到,这个“曾伏虎创作组”其实是河北省束鹿县一个贫困的青年农民,因为出身富农,政审总是不合格,写了许多稿子都被退稿了。于是,这次给《天津日报》投稿,他就故意起了个好像造反派组织的名字。偏偏他遇到了这位只认稿子不认人的“见习编辑”,他的“好运”真是来了——当孙犁的复信寄来时,这个农家小伙子正在海河工地上出“河工”。他遵嘱改了个“飞燕”的笔名,很快,他的习作就见报了。从此,这个“飞燕”从泥淖中奋然起飞,并终于成长为一个专业作家——正是孙犁的一双慧眼,改变了这个“海河民工”的命运。(飞燕:《一封改变命运的信》,见2000年10月3日《天津日报》)。
而彼时彼刻,孙犁对这些情况还全然不知。他每天依旧在尽心尽力地完成自己的岗位职责。他生性敏感,虽然在组内“小气候”有些暖意,但终究无法抵挡窗外的肃杀和寒冷,他不时还能感受到威压的气息:“我只是感到,每逢我无事,坐在窗前一张破旧肮脏的沙发上休息的时候,主任进来了,就向我怒目而视,并加以睥睨。这也没什么,这些年我已经锻炼得对一切外界境遇,麻木不仁。我仍旧坐在那里。可以说是既无戚荣,亦无喜色。”(见《孙犁文集》第三卷,第221页)
行文至此,善于捕捉细节的孙犁,还绘声绘色地讲述了在一段“非常时期”所发生的一个善意之举——
他写道:“同组有一位女同志,是熟人,出于好心,她把我叫到她的位置那里,对我进行帮助。她和蔼地说:‘你很长时间在乡下劳动,对于当前的文艺精神、文艺动态,不太了解吧?这会给工作带来很大困难。’
‘唔。’我回答。
她桌子上放着一个小木匣,里面整整齐齐装着厚厚的一叠卡片,她谈着谈着,就拿出一张卡片念给我听,都是林彪和江青的语录。
……
等她把所有的卡片,都讲解完了,我回到我的座位上去。我默默地想,古代的邪教,是怎样传播开的?是靠教义,还是靠刀剑?世界第二次大战之初,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,跟着希特勒这样的流氓狂叫狂跑?除去一些不逞之徒,唯恐天下不乱之外,其余大多数人是真正地信服他,还是为了暂时求得活命?”
这段文字很有意思,前前后后,孙犁只有一个“唔”字。然而,在这个沉默无语的老人内心,却是翻江倒海、纵横中外,激荡着无限的忧思和愤懑……
在孙犁笔下,有一个镜头也透露出他当时在办公室的生存状况:“中午,在食堂吃过饭,我摆好几张椅子,枕着一捆报纸,在办公室睡觉。这对几年来,过着非常生活的我,可以说是一种暂时的享受。天气渐渐冷了,我身上盖着一件破旧的抗日战争时期的战利品,日本军官的黄呢斗篷。触景伤情地想:在那样残酷的年代,在野蛮的日本军国主义面前,我们的文艺队伍,我们的兄弟,也没有这几年在林彪、江青等人的毒害下,如此惨重的伤亡和损失。”(见《孙犁文集》第三卷,第221—222页)
这位饱经沧桑的“见习编辑”,此时此刻所牵念的,却是我们整个文艺队伍的遭遇,他身上盖着的“战利品”,那件陪伴他从抗日战场走进大都市的黄呢斗篷上,应该还浸染着战斗的烟尘吧,而今却无法阻挡阴风邪气对这位老战士的袭扰……
大概在1975年前后吧,上面来了新的精神,要进一步“落实政策”。孙犁用一段幽默感十足的文字,描写了这件“趣事”。他写道:“就说十年动乱后期吧,我在报社,仍做见习编辑使用,后来要落实政策了,当时的革委会主任示意,要我当‘文艺组’的顾问,我一笑置之。过了一个时期,主任召见我,说:
‘这次不是文艺组的顾问,是报社的顾问。’
我说:‘加钱吗?’
他严肃地说:‘不能加钱。’
‘午饭加菜吗?’
他笑了笑说:‘也不加菜。’
‘我不干。’我出来了。”
在这样的大环境下,孙犁在“文艺组”内部的境遇,自然也发生了潜移默化的变化——刚好在1975年进入“文艺组”的宋安娜,在她的题为《大师的手》的文章中,详细记录了名义上依然是“见习编辑”的孙犁,在彼时的实际境况——
“孙犁却只能做一审。这属于实习编辑的差事,他却一如既往的认真,遇到能用的来稿,诚心诚意地与二审商量,不能用的,则一丝不苟地退稿。……同事们个个心照不宣,对孙犁都很尊敬,他的审稿意见往往便是终审意见。”
唐山大地震是1976年7月28日发生的。据同事们回忆,以此为“分水岭”,震后的孙犁就被准许不用再到报社上班了,由此,他的“见习编辑”的生涯,也就“无疾而终”了。一年以后,当我调入报社时,亲耳听到报社传达市委的正式文件,在重新组建的报社编委会名单中,孙犁的名字赫然在列,他终于“官复原职”。此时的孙犁先生已经64岁了。
(作者系深圳报业集团原副总编辑,“中国副刊”新媒体中心总编辑;学者,散文家、艺术评论家、书法家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