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梅和中药

钱国丹 (一级作家,有趣的老太太)

我说的中药,是从那些花儿叶儿茎儿和根儿里煎熬出来的、黑黑酽酽的汤药汁。中药当然是苦的。有的苦里带点香味,有的苦里带点臭味,有的苦里带点甜味,有的又苦又涩又臭又腥,让你难受得把眼睛嘴巴鼻子缩成一团。

近年来我很忙,没日没夜地忙,没工夫也没兴致去搭理什么病;可病们却没皮没脸地找上门来,以至在公共场合出我的洋相,有一次竟一头栽倒人事不省。醒来的第一个感觉是羞愧,面对那么多围观的人,我非常羞愧;第二个感觉是疼痛,身上好几处都痛,而后脑已肿了一个大包。被人扶起之后,我痛下决心少干活计,认真看病。于是隔三岔五地找中医,然后喝起那些苦药汤汁来。接着又认为有奢侈一下的必要,就给自己请了个小保姆——写作这头没法子搁下,家务的担子总可以找人代劳了。

小保姆叫小梅,十六岁。黄黄的脸上带着几分稚气,几分傻气。将她移交给我的是她的母亲。她妈也就四十来岁模样,在附近小区帮人带娃。那天,她一手抱着主人家的娃,一手拉着小梅,敲响了我家的门。

小梅妈一边抹泪,一边向我控诉小梅爹的种种劣迹,比如他从来不出门打工。我问,他不打工靠什么生活?小梅妈答,靠赊账过日子啊。村里有间小超市,他一年到头地赊账。年关我刚一回家,超市老板就拿着账本催我还债来了。

她擦干了泪水,然后千叮咛万嘱咐小梅在我家好好干活,要像听她话一般地听我的话,更要学会养活自己。

就这样,我留下这个黄毛丫头。

“妈!”

这是小梅头一声喊我。当时她在厨房,我在卧室。我怔了怔,心里一动。继而细辨那喊声,虽然怯生生的,却也情真真的。看来,她是将她的一切,至少在我家这段时间里的一切 ,都托付给我了。

然而我却不能接受这个“妈”。这有点乘人之难占人便宜之嫌;况且我生的全是儿子, 外人听见恐怕要误以为是我的儿媳妇。于是我便纠正她喊“阿姨”,喊我的丈夫为“叔叔” 。

小梅头一天煮饭,我示范她淘米,然后把米和水放进高压锅,调好了温度后我就回到我的电脑前码字了。一会儿,高压锅的嗤嗤喷气声伴随着小梅惊惶的尖叫。我跑出去一看,只见小梅双眼发直双手发抖。一问,她不但没在高压锅里做过米饭,而且没有在任何器皿里做过任何饭。我问:你在家里都干什么呀?她答: 玩呀!我问:一天到晚都玩?她答:都玩。我又问:一年到头都玩?她答:都玩呀!

面对这个只知道玩的小丫头,我不知是气还是怜。

于是我手把手地教她烧饭做菜。第一顿,她把鸡蛋煎焦了,第二顿,她把豆子烧得半生半熟的,第三顿的白煮肉,勉强可吃了。当然也得辅导她煎药。头一回她将一包中药煎成了粘在罐底的炭,任怎样挖洗也挖洗不净了,我只得拿出一口砂锅权当药罐。汤药滚了泼得厉害,小梅慌忙用毛巾包着砂锅,扔在湿淋淋的灶台上,砂锅底一着水,砰的一声炸裂了。我只得一口气买了三个新药罐,以备它们前仆后继。不过从此开始,小梅煎药也煎得像模像样了。

小梅每干成功一件事,我就说“谢谢”。小梅先是受宠若惊,后来便笑,没几天就成了个一天到晚咯咯咯笑个不停的“笑星 ”了。有时我也习惯性地扫扫地,抹抹桌子,她一把夺了过去道:我来我来——要不,你雇保姆干什么?

小梅白了,红润了,女孩子的娇态也随之而来了:她一会儿趴在叔叔的耳边叽叽喳喳,一会儿搂住我的肩膀又摇又晃;一会儿又对着大镜子嚷嚷:阿姨,快来看呀,到了你家我怎么变成双眼皮了?有一回,电视里在播芭蕾舞剧《天鹅湖》,我和一位客人坐在沙发上聊天,不知怎么一来,她竟当着客人的面来了个大劈腿,继而笑倒在地半天起不来。

我得常常提醒她给我煎药。我吃中药的习惯是一天一帖,连吃三五天。遇上我情绪好,我也会逗逗小梅,对着她端上来的满满一碗、袅袅冒气的苦汁,我噘嘴哈气皱眉作痛苦状。

小梅的脸便褪尽了笑意。

“这药很苦吗?”她问。

“很苦。”

“恶心吗?”

“直想吐。”

“不喝不行吗?”

“当然不行。”

小梅便怔在那里,半晌一动不动。

第二天,端上来的汤药明显变少,可并不见浓度增加;第三天,那药汁只有一茶盅了,奇怪的是也没见浓度增加;第四天,干脆只有一酒盅了。

“怎么这样少呀?”我疑惑地问。

“我替你给喝下去了!”小梅亮亮地回答。圆圆的红脸上,充满了见义勇为的满足与骄傲。

2024-07-07 钱国丹 (一级作家,有趣的老太太) 1 1 台州日报 content_204994.html 1 3 小梅和中药 /enpproperty--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