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 立 /文
《里斯本丸沉没》是一部当代人用尽全力还原战争历史碎片的优秀纪录片。对和平年代的观众而言,没有遇上这样的纪录片,曾经的伤亡只是数字。
1942年9月底,载有1800多名英军战俘的“里斯本丸”号客货船在日本军队押运下,从香港前往日本。其间,货船途经浙江舟山东极岛被美军击沉,828名战俘随船沉入海底,还有384人被东极岛的渔民救起。
导演方励2014年第一次听说了这件悲剧,当时他是电影《后会无期》的制片人,和导演韩寒在舟山东极岛海域勘景。
想到海底藏着这样一出悲剧,方励除了痛苦,还有震惊:这样惨烈的抗日战争期间发生的惨剧,竟然近乎无人知晓。
不仅中国少有人知,即使在英国,也很少有人知道“里斯本丸沉没”。
这是《里斯本丸沉没》拍摄的缘起。
方励寻求真相的方法,是“向死而生”,让与那段历史有关的人们深入地谈论“死亡”以及“幸存”。
2016年起,方励开始搜寻沉于东海的里斯本丸,同时着手纪录片拍摄,在英国、美国、加拿大、日本等国寻找里斯本丸战俘幸存者以及他们的后裔。
影厅亮灯时,我眼前一片模糊。在方励团队开始和战俘幸存老兵以及后人对谈时,眼泪隔一段时间就自动溢出。
这不是我个人体验,太多观众从影厅出来后眼睛通红。
你可能不了解战争,但你不可能不了解家庭。所以当观众意识到,82年前击沉的看似是一艘船,实际上击碎的是1800多个家庭的幸福时,谁的胸腔都会汹涌难平。
这些叙事者说的是英语,但他们怀念的父亲、叔伯、兄弟,是所有国家观众都熟悉的存在。
讲述者们共同为观众速写出一个个鲜明的人物。
有的战俘为了保住妻子的照片,设计撞到某个日军,将他落地的太阳镜镜框制作成相框。他必须这么做,只有看到妻子的照片,才有熬下去的勇气。
一位战俘的女儿讲述,原来她和未谋面的父亲有过一张合影,穿军装的父亲拎着一个提篮被远远地拍进一张照片。提篮里躺着的是她,当时只是个婴儿。
有人说小时候自己冲进家门大喊“我快饿死了”,作为幸存战俘的父亲气极怒喝:“不许你这么说!”因为幸存了这么多年,饥饿感仍然是他的梦魇。
拍摄时还在世的两位当年的战俘,丹尼斯·莫利和威廉·班尼菲尔德的讲述,字字金贵。
看上去莫利抑郁状态更重,家族人丁兴旺的班尼菲尔德更阳光积极。但这两人因为亲历“里斯本丸沉没”,内心都是一地的碎片。
他们共同表达了一个观点:战争是卑劣的勾当,它让亲历者与相关者痛苦一生。
《里斯本丸沉没》团队甚至找到了“里斯本丸”货船的船长经田茂,战后作为战犯的一员,他被远东军事法庭判了7年。经田茂的儿子和女儿面对镜头,说了让人震惊的事。首先他俩不知道这件事,因为回家后的父亲从来不提。父亲两年内都没找工作,终日郁郁,一天5包香烟。最后因肺癌死去,死时嘴里还叼着烟。
是的,作为侵略者、罪恶制造者之一,活下来的经田茂的人生,因为经历了没有人道的战争,和那些幸存战俘一样,生不如死。
银幕上不断出现年轻的脸庞,这些老照片,配上各自的故事,个个都在发光。
穿上军装,他们是对抗法西斯阵营的盟军战士,而当他们被关押在军用货船“里斯本丸”三个大货舱内时,他们只是一群平均年龄二十几岁的大男孩,瘦骨嶙峋、饥病交加、绝望无助。
原本里斯本丸会开往日本,战俘会被关押。但行至东海被美军发现时,一名叫“加菲尔德”的美军机械师向这艘没有安插“内有战俘”标志物的日军货船发射了鱼雷。
这个美军机械师在知道船上有战俘后,得了战后创伤应激障碍。很多年后,他专门去参加幸存战俘的聚会,痛哭着向他们致歉。
无辜的战俘们在船体倾斜时拼命自救,直至最后冲破甲板,跳海自逃。很多人没能逃出货舱,一些战俘在跳海之后被日军疯狂扫射身亡,只有384人被东极岛渔民救起。
《里斯本丸沉没》运用讲述者旁白结合动画情景再现的剪辑手法,让观众仿佛置身于当时每分每秒。
一眼可知,这样的动画制作水准耗费巨大,这也是方励导演最后不得不卖房制作《里斯本丸沉没》的重大原因。
但如果没有这些动画,除了一张船沉时的照片,再没有任何影像资料存世的里斯本丸沉没事件,极难让观众共情。
像动物一样被挤压在货舱内,污秽满地,不断有人病死,没有新鲜空气的舱内,甚至点不着一支蜡烛,这种痛苦,动画片段传递了。
后期配制的战俘们的呼吸声、呐喊声、议论声,让我屏住了呼吸。尤其震撼的是,当某讲述者回忆自己的父亲为了和隔壁货舱战俘传达信息,采用摩斯电码节奏击打舱壁,那一声声带着回音的击打声,让我头皮发麻,浑身战栗。
还有歌声。
第三货舱的战俘们为了不让船沉,轮流用水泵抽水,每组人以饥病之躯坚持5分钟奋力抽水,近乎自杀。
然而最后逃脱时,他们的木梯断了,这群拼命救了同袍的战俘们只能与船共沉。这时,他们中有人开始唱一首英国民谣。
当所有的痛苦积压到让我喘不过气时,救赎意外地出现了。
《里斯本丸沉没》的讲述者里,出现了浙江口音的老人。他们的父亲,就是当年参加救英国战俘的东极岛渔民。其中还有一位在世的亲历者,他叫林阿根。
1942年9月底的那一天,这群穷苦的渔民看到海里的战俘,也看到了日军在扫射他们。但是他们摇着小舢板,奋力将他们从海里捞起。他们的勇气和善良,无形中彻底拯救了还活着的战俘。
因为杀战俘的暴行被渔民看到,使得日军深怕造成舆论压力,所以停止射击。
被救的战俘们吃着渔民们省下来的咸鱼和粥,虽然最终还是被上岛日军搜查带回了日本,但他们活了下来。
两位幸存老兵,面对镜头不断向东极岛渔民们致谢。
不知你有无感受,虽然我们不认识这群渔民,但我们非常熟悉这种中国老百姓的善良。
看到人落水,中国渔民一定会救。这个事实,给了我极大的温暖,也纾解了沉重历史带来的压抑。
里斯本丸在东海海域的最终沉没定位被方励团队找到,但沉船无法打捞。2019年秋天,方励自费60多万元,邀请遇难战俘的直系后代前往东极岛,参加“同父亲告别”的悼念仪式。
子女后裔们坐船行驶到沉船处,撒花,大声向父辈们倾诉、告别。
大声地哭喊。
这一组画面作为《里斯本丸沉没》最后的内容,是让人流泪最多的部分。
哭,在这时候是银幕内外所有人唯一能做的事。然而这些眼泪,超越了悲伤。
一般来说,衡量纪录片是否优秀,会有一个理性与感性的平衡点。纪录片导演将个人的观点或情感处理得越收敛、越理性,观众和评奖的专家们会觉得越高级。
因为将现实中的无情冰冷地呈现,自带批判和反思力量。
然而《里斯本丸沉没》的感性是毫不掩饰的,影片大半时间都在呈现详细数据、真实细节,到了尾声部分,我几乎听到方励在用那些哭泣的片段大声地呐喊:
“不要忘记!千万珍惜!捍卫和平!拥抱家人!”
为人性之善所流的眼泪,都不会消失在虚空里。谢谢方励导演为这个世界提供了一部《里斯本丸沉没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