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日下午,我带塘塘爬凤凰山,一路爬山,一路讲论文学与诗。
凤凰山上有三株乌桕树,两株长在南坡步道旁,向阳,尽管已近秋末冬初,叶子还是苍翠如新。一株长在半山长亭旁,临风,已经微微有了些许泛红。我便问塘塘:“为什么南坡的乌桕树还那么绿,山顶的乌桕却已开始红了?”塘塘若有所思,答道:“是不是山顶更冷啊?”乌桕树旁还有几株苦楝,叶子已经开始凋零,树枝丫杈,就更显得果实累累了。
到达半山长亭,我总是先看看这株乌桕。春来花开,夏至浆满,秋雨果落,冬寒叶稀。每一次看见时,心里都满满的,好像海浪渐渐漫上沙滩,把一切生活的褶皱轻轻抚平,就很治愈,很感动,于是对塘塘道:“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喜欢的树,我喜欢乌桕,有的人喜欢苦楝,有的人喜欢栾树,我班里有个男生最喜欢校园里的无患子。”塘塘道:“那我最喜欢什么树呢?”我想了想,道:“你现在喜欢什么我不清楚,不过再过一二十年,你最喜欢的一定是乌桕树。”
塘塘不解其意,道:“为什么啊?”
“再过一二十年,你已经感觉到我开始老了,那时,你最喜欢的肯定就是乌桕树了。”
塘塘再问道:“为什么啊?那要是到时候我还是不喜欢乌桕树呢?”
“不会的,这就是你的宿命。逃不掉的。”
渐近山顶,塘塘说很累了,打算放弃登顶,她在半道等我,让我自己爬上去。我鼓励塘塘坚持到底。到山顶时,我问塘塘:“你觉得一路风驰电掣跑上山,和累极了以后咬牙坚持爬上山,哪个更可贵?”塘塘答道:“坚持更可贵。”“为什么?”“因为结果都是爬上了山,而坚持又多了一种意义。”
山顶上,秋风猎猎。我问塘塘:“你还记得上次说过的,对于登山者而言,最好的勋章是什么吗?”塘塘迎着风,道:“是山顶的风,山顶的风是登山者最好的勋章。”摘了几片树叶放在手心把玩,看见了一只金龟子。过了一会,塘塘又追问我:“那要是山顶的风吹过了自己,别人看不见怎么办?”我反问道:“勋章的意义在于让更多的人看见吗?”塘塘想了一会,便想明白了,答道:“不是的,重要的是自己的感受。”
下山时,看见一丛枯黄的野麦,一只蝗虫停在上面。塘塘悄悄靠近它时,它就跳走了,不过跳得不如盛夏时那么有力了,稍微张了张翅膀,便落在不远处的草茎上。塘塘突然问我:“爸爸,你小时候有没有抓过萤火虫?”我便聊起了小时候,仲夏夜在空心草丛里抓来好多萤火虫,关在透明磁带盒里,放进蚊帐中,结果第二天一早,一盒萤火虫全死光了。塘塘说王老师也讲过抓萤火虫的故事:“她跟我们说小时候抓了萤火虫放进葱里,亮的光都是绿色的。”我便问塘塘:“王老师是什么课聊到抓萤火虫的?”塘塘说:“语文课呀!”我便解释道:“我是说王老师讲什么内容时聊到抓萤火虫,我猜是不是讲到‘知有儿童挑促织’这首诗的时候聊到的?”塘塘惊呼起来:“对的!对的!‘知有儿童挑促织,夜深篱落一灯明’,王老师跟我们讲课,聊着聊着就聊到生活里来了。”我对塘塘笑着说:“看来你们王老师也是崇尚‘生活即语文,语文即生活’的呀。”
我便又让塘塘听诗句,猜诗人的年龄。
“荆溪白石出,天寒红叶稀。这是王维什么年纪时写的?”
“王维老年时写的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老年人才会对天寒敏感,这是生命的凋零。”
“会当凌绝顶,一览众山小。杜甫的这一句呢?”
“是杜甫青年时期的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因为这句诗里朝气蓬勃。”
“天呐!那‘长风破浪会有时,直挂云帆济沧海’呢?李白的。”
“中年吧?”
“中年是一个比较长的年龄跨度,你觉得李白中年偏老年还是偏壮年?”
“中年偏壮年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因为这句里面有豪情壮志。”
“对对对,这句比杜甫的朝气,又多了些力量。”
一路畅聊,到了山脚下。我再问塘塘最后一句:“无边落木萧萧下,不尽长江滚滚来。落木就是落叶,这句也是杜甫的。”
“杜甫,中年偏老年。”
“哪里看出来的?”
“‘萧萧下’和‘滚滚来’,这写的是时间的流逝啊,人什么时候才能感知到时间的流逝?失去时间的时候,所以是中年偏老年。”
下得山来,我的心还沉浸在诗的问答里,久久不能平静。我问塘塘,这样听我讲诗讲文学,会不会觉得啰唆?塘塘说很享受。
凤凰山行,树叶落满山路,诗也渐渐落满塘塘的童年。我确信,文学与诗已经真正开始在塘塘的世界里扎根了,同时她也在用她敏锐的感知力,给予我文学与诗的感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