吴玲平
(榴岛草民)
孙阿婆躺在病床上,像一条被扔在岸上的鱼。病毒在她的体内撒野,她的鼻翼不时在翕动,却出不来一个响嚏。秽物与浊气犹如暗夜的幽灵在身上游荡,塞住了众多经络的通道,堵得她胸口发紧。她调集所有的力气,喘着,干哼着,似一名受伤的士兵对抗着百万敌兵,在激烈的交战中,她气涌犯咳。儿媳妇托着她,帮她侧身慢慢坐起,缓缓放下她的双腿,套好拖鞋,扶她入洗手间。
在两人的空间里,孙阿婆如同解了禁锢,剧烈地咳嗽起来,咳出了痰,咳出了泪,心都好像要咳出来了。她在发抖。间歇中,孙阿婆不停地喊“啊呐呐、啊呐呐”,一声声传递着对病痛的悲戚、对衰老的惊悚。“没用了,真没用了。”她自语自责。比病痛更可怕的焦虑甚至绝望,盘桓在她的虚弱里。孙阿婆啊,好像一辆经年奔驰的长途旧车,卸下了所有的重载,一身破败,停靠在废弃场。生而为人,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,更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……儿媳妇仰起头,呼了口气,强忍住快要溢出的泪。她一边轻拍老人的后背,一边积极安抚其情绪……
猛咳暂歇,儿媳妇照例搀扶她去水盆边。水盆上方那面长方形的镜子,像一位冷面的偷窥者,漠然地照见了孙阿婆憔悴的面容、凌乱的白发与内心的风吹草动。孙阿婆洗了手、漱了口,盯着镜中走样的自己,低声叹气,儿媳妇随即拿梳子梳好她的每一根白发,抚平老人的衣衫,努力让她看起来更精神些,努力让她在疾病与衰老中保持尊严。
孙阿婆躺回了病床,16楼16床。床头贴着每个人的标签,来访者须臾间可见患者身上年轮之辙的清晰痕迹。孙阿婆的右床,88岁高龄的张大爷,鼻孔里插着吸氧管,眼睛不时瞟着吊瓶。他的老伴正蜷缩在陪护椅上打盹,她那张满是皱纹的脸像一张枯树皮,没有一丝弹性与血色。张大爷的右床是84岁的王大娘,她长孙阿婆两岁,女儿一直待在床前,言谈中提及儿子儿媳,王大娘不知为何有点动气……精神上的内伤与隐痛,又岂能是眼前的全项化验所检测得了的?
是夜,19点30分。病人都歇下了。孙阿婆的儿子起身关了灯。孙阿婆的双手马上开始在床上摸摸索索,“我的手电筒呢?我的手电筒呢?”“妈,我们在医院呐,不是在家里。”儿子知道他娘,床头终年放着手电筒,夜里一醒来,就拿它照墙上的那面钟。“哦,在医院啊”,老人似乎突然明白。“你咋不把外间的灯关掉,老亮着,浪费电,你们就不晓得节省。”她又说,吐字含糊不清,灵活的舌头似乎僵硬了。儿子一惊,马上找了值班医生。医生说老人家轻度血管堵塞又重感冒未愈,白天用药稍重,可能导致意识暂时不清,明天应该会好的。意识模糊,空间错乱,孙阿婆仿佛要掉进深渊,她在挣扎,在突围,在拼命地返回安顿身心的家园。
翌日,大年三十。远远近近的鞭炮声在外面热闹着。谢年了,团聚了,家家户户喜迎新春佳节。住院部的过道里也挂起了一排红灯笼。可年的热闹终究止在病房门口。日子在病房内似乎停滞了。服药、查房、挂点滴、做各类检查……三张病床,今日与昨日毫无二致。所幸,孙阿婆,如医生所说,神志已经变得清爽。只是还是懒言、还是多动则喘,但孙阿婆待不住了,她强烈地想家……
可又奈何?老人住院,其情也悲,其心也哀。孙阿婆,幸有晚辈贴心陪伴,知冷知热,她一定会很快泅渡出焦虑与绝望,与逐渐衰老的自己握手言欢,让晚年生活走向安详、走向幸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