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家乡在山村,每年的除夕前几天,家家都要打糖,左邻右舍一起,今天你家,明天我家。常见的有米胖糖、豆黄糕、番薯糕,而最好吃的就是芝麻糖,数量也少,常常压轴出场。
打糖先要拿出秋天采收番薯时就已经熬制好的糖浆,倒进锅里再熬一遍,让其更浓更老,挂在勺子的边沿,像结住的一块冰,掉不下来了,才可以。然后倒到拌好芝麻的锅里,快速搅拌均匀,加一点黄豆粉之类,使其容易粘连。待芝麻抱团之后,再倒到一张面床上,四五个大人一起上,用手推、槌敲,要趁热使其结实,摆起来像一条条长蛇,稍凉后一片一片切开,就成了。
米胖糖,顾名思义,就是用大米打的,比较普通,打得多,放在几口缸里,全家一起吃。而芝麻糖就不这样了,一打好,父母代表家里存一点,以备过年来客人时招待用。留下的,四五个兄妹,马上开始分了,每人一堆,分好了,拿一根稻草,从长到短做成几个阄,抓阄确定。一分好,马上各自拿去藏了。觉得自己分得少了,还要闹一闹,若是闹得厉害,父母拗不过,会从家里拿出一点补给他。
大家都小心翼翼,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好,放在一个瓶子或盒子里,藏在隐秘处。
春节里,口袋里装着芝麻糖,跑到外面跟小伙伴们一起玩,一起吃,或相互分一点吃,过年吃芝麻糖成了最美好的记忆。谁口袋里放的是米胖糖,那就低一等,只有芝麻糖才是上等货。芝麻糖的香味通过孩子们的嘴绕在梁上、檐下,弥漫在村舍、小巷深处。
在家里,我们总是先大吃米胖糖,有时也吃吃有点苦味的豆黄糕,再以芝麻糖调调味。有心计的,自己先忍着不吃,等别人吃光了,再拿出来在他们面前吧唧吧唧吃,馋死人家。也有的,三下五除二,没几天就吃光了。没了,怎么办?就开始起歪心偷别人的了。
这个时候常常有人大呼小叫,鸡飞狗跳。哇!我的芝麻糖被谁偷了!大哭大骂着找父母报案。父母怎么办呢,也很无奈,查不出是谁偷的,总是安抚一下就算了,对于损失比较大的,就拿家里的补一点(当然家里的也不多)。兄妹们经常因此吵得不可开交。
我藏得都比较隐蔽,但还是被偷过几次,有一次还被偷得很惨。那天我在门口看到三哥当着我的面大口吃着芝麻糖,嘴里像老牛一样喷着粗气;妹妹也吃着芝麻糖,妖娆地摇过我的身边时,我忽然想起什么似的,赶紧冲向屋里,结果发现我的芝麻糖被偷得几乎一块不剩。我就怀疑被三哥和妹妹联合作案偷走了,向母亲告状。可是母亲去调查时,三哥和妹妹反咬我一口,说我自己吃没了,看着他们在吃,馋了,就赖上了。开始母亲是相信我的,被他们这一反咬,母亲也稍稍有点怀疑了。那叫一个恨啊,我当时就一声不响地来到村口的老菱湖,准备投湖算了。双手抱在那棵临水的老柳树上不停地绕圈,不知绕了多少圈,还是没有放开。眼看夕阳西下,肚子也饿了,想着还是先回家吧,刚好赶上吃饭。饭是吃上了,可那道伤口几十年鲜辣辣的,不能愈合。
芝麻糖的香,简单地说就是一种馥郁的浓香,带着酥脆的咬劲,但它绝不是一种简单的香,而是一种独特的香,留在乡村数千年记忆的深处。这种味道不好描述,甚至模糊不清,却是一个人辨认故乡最重要的部分,只要一闻到,马上就有一种怀念的情绪产生。身体里从小种下的感觉,是一直都在的,一有外界的触发,马上就生长出来;无论你走到哪里,一想起来,就馨香扑面。
我从小到大,一直对芝麻糖钟爱有加,直到现在五十多岁了还是没变。后来离开了家,好多年没吃到芝麻糖。再后来,发现商店里竟然有卖芝麻糖的,口味还多种多样,就买来吃;虽然也好吃,但那不是乡村手打的传统的芝麻糖,不是味道老了,就是样子别扭。
近年迷于小镇的集市,某一日在沙柳镇的集市上忽见惊奇一幕。一棵大樟树下,一个摊子上两个老人在打芝麻糖,现打现卖,卖完为止。我很好奇,上去买了一袋,十元钱,一吃太好了——正是乡村传统的芝麻糖,儿时的味道又回来了。那天我在嘈杂的人声中守在老头的摊前,看着他做,看着别人买,老头说,他在此卖芝麻糖多年了。有的人买得还很多,大家都是一副开心的样子,原来小镇还有那么多人喜欢吃芝麻糖啊。
这时走来两个五六十岁的男人,年关近了,刚从外地返乡,他们准备买几斤芝麻糖,在那个有阳光的日子里,就着番薯土烧消磨一个下午的时光。他们在商量买黑芝麻糖还是白芝麻糖,黑的味浓,但吃多了会腻,白的味淡,最后决定买两斤黑芝麻糖,再买两斤白芝麻糖。哇,我的身体里立刻驶出一列开往旧时光的火车。
从此,每一个集市日我都去老头那儿买一袋芝麻糖,在车上放着,等红灯的时候,也要塞几块在嘴里。
去年过年回老家时,有邻居送来一包芝麻糖,咦,那味道真好,松甜脆爽,酥而不腻,完完全全是儿时的味道。我问他哪儿买的?他说自己打的。他也像我一样怀念儿时的芝麻糖,找了几个老人帮忙,手工打了一些。每个人的身体里都住着一个童年的剧场,期盼曾经的好戏再度上演。
芝麻糖是我们民族的传统小吃,应该得到很好的传承。我是希望,卖芝麻糖的摊子能一直在,每个小镇的集市都要有,让芝麻糖的香永远飘在乡村的上空。